久別餐桌，久別文字，久別跟味蕾細訴的時刻。在這裡消失了一段時間，誠然不是只停手不停口，確實不知有多久沒有外出吃餐好的，對上一次應該是生日前夕、跟友人來吃的米芝蓮一星晚餐。闊別食圈兩個月，這陣子成了苦力和室內設計學徒，為新生活而忙碌。忙都要吃，但我回眸著兩個多月前的自己，的確很幸福，至少可無憂無慮的品嘗美饌，不是在想著下一分鐘要做什麼，電話不會preset 了to-do item 的鬧鈴來令我在渾沌間夢醒。美饌是媒體，自己的心境和共餐的人才是構成回憶的樑。Epure 的出品，細膩得教人不忘，不會像潮物般突然在社交平台洗板，而是流長細水，滲透、植根在腦海裡。


是次飯聚本不是以慶生為名，只是我在聚會前的好幾天，跟其中一位友人請教生日的用餐提議。只是隨口問一問，友人記住了，並悄悄地為我準備了驚喜。感激的是他的細心，日理萬機的都記得跟我的幾句對話，成就了我今年生日的第一個蛋糕、第一幀許願照。

忙得已忘記許了個什麼願，我永遠會記得的是那晚的談笑開懷和菜式精準俐落的味道。

還有還有，是我能靜靜地、有清晰頭腦打食評的自若。


海港城的這邊平台，一向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可以陳腔濫調的形容這兒是「旺中帶靜」，逛商場逛到漫無目的時，會過來吹吹海風。近來這邊多了幾家餐廳，但一直在最近海那邊的Cafe Epure 和Epure，憇靜高雅的格調絲毫無損。Epure 是法國著名糕點名牌Dalloyau的姊妹店，而有Cafe 一字的部分，無論是價位、裝潢和菜式陣容都較平易近人，午市二百多、晚市四百多，跟裡面走 fine dining 路線的Epure 相差甚多，價低近一半。門口處有賣朱古力的櫃枱，當然是鼎鼎大名的自家出口甜點。


職員帶我走過Cafe Epure 的部分，來到似乎是盡頭的鍍金趟門。推門之進的頃刻，就像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裡別有洞天的世界，從明踏進了暗。就是小說裡的Narnia，一個夢幻幽深的森林盡現眼前。果然是定位分明的兩個部分，格調截然不同，華麗典雅但不會過於拘謹；很喜歡集中在餐桌上的燈光，能令客人看清楚面前的食物，又不會把整個空間照亮到失去情調。餐桌之間的距離適中，始終不是五星級酒店價位，這種隱私度是對得住價格的。（要有較高私密度，即管可以訂用VIP房。）


像Narnia 的重點，莫過於是這幾個靠牆座位上的森林壁畫。說是模仿宮廷外看出去的景致，把昔日打獵的時光重現眼前，因此有些壁畫中會有動物出現。向海的那邊側用上了半透光的玻璃，即使外邊光的刺眼，滲透進來會柔和得多。


一坐下便有Amuse Bouche，可以邊吃邊看餐牌。這裡的晚市通常有兩、三款set menu，而每個set menu 裡還有好幾個選擇要做，得花一些腦汁去思量。恆常有的是degustation menu，即tasting menu；亦有幾個月會轉一次的seasonal menu，而在特別時節亦會推出的特別menu，名字隨時件和節日而變。最簡單最多人點的，好像是degustation menu，價格亦是最相宜的。


$888 的degustation menu，共四道菜，我所選的分別是：
Appetizer - House - Smoked salmon, faisselle cheese, lemon & vodka jelly
Middle course - White button mushroom soup, baby spinach gnocchi
Main course - Blue lobster, garden leaves, lime, ginger, brown butter
Dessert - Table-side caramelized mille-feuille [這個本來是cheese，但友人說加錢轉了mille-feuille]

Amuse Bouche


有人說，amuse bouche 但意思是「逗弄舌頭」。算是店家給客人的驚喜，這種餐前小吃變化萬千，沒有既定的規則和模樣，總之就不會寫在餐牌上，味道不能比往後的食物濃郁。就像中式的蕎頭，旨在過口癮，但不至於像麵包般飽肚、主菜般搶味。雖然注定是配角，卻是廚師帶著驚喜的見面禮，是一個好顯精緻度的機會。我們一行三人，故木盒內放在每款三顆的小點心，分別是蕪菁芝士、墨魚汁薄脆和青豆蓉撻。


最喜歡的是墨魚汁薄脆，就像巨型爆珠般以薄膜裹著墨汁，一咬而破；墨魚汁不算黏稠，跟脆片很容易竄進喉腔，俐落非常，一洗墨汁只配意粉但加入忌廉的稠膩。青豆蓉有點檸檬汁的提亮，實而不華，甜而不膩。

Bread basket

飢腸轆轆的我，敗於金黃的麵包下。三款麵包有甜有鹹有重牛油香，必吃的是極酥香的牛角包，可媲美餐末的千層酥！無鹽充滿忌廉香與煙薰辣香的上等牛油是第一印象花椒牛油兩款牛油中，帶香辣的花椒牛油是特別得令人蘸一抹、吃一口的，辛香的點綴，令鹹香滿滿的牛角包添上靈魂。鹹和辣本就是很相襯，但意想不到的可從餐前麵包上找到。



Appetizer - House-smoked salmon, faisselle cheese, lemon & vodka jelly


說實話，賣相上不算吸引，就這樣坦蕩蕩的把五條平行的攤出來。人家比喻沒法遇見的人為平行線，永不會有交合的一點，那這幾款配料就得自己用餐具拼湊了。烤香的芝士，微燻過但看不出來的三文魚，半透明的檸檬伏特加酒啫喱，三合一的火花猶在舌尖。三文魚帶來的驚喜最大，燻得不著跡，看上去光澤和色澤如刺身，但吃過是豐郁到傳至鼻腔的焦香。這是自家製的煙三文魚，不像現成的過鹹和乏味，從外表真的看不到深邃的煙燻味，因外表還帶著刺身的嫩。檸檬伏特加酒啫喱和芝士，帶來不一樣的調味作點綴，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三文魚。就像女人心，摸不穿，看不透。



Middle course - White button mushroom soup, baby spinach gnocchi


鴨肝和蘑菇湯，肉食者必選前者，多數都會覺得在相同價格的前提下，選肉/來自肉的較蔬菜矜貴。雖然本是素食愛好者，這蘑菇湯是我所唱過最濃縮、濃郁、濃釅的一次。別小覷蔬菜的成本，真正矜貴上等的，價位不比肉類低，而且烹煮技巧比處理本身已帶有油分、似乎贏在起跑線的肉類的要求更高。我欣賞這客島蘑菇湯，從職員把它傾壺而出的那刻開始。薄身如流水，色澤卻均勻如杏色的布匹。原來沒有加過水來弄，「湯」似乎不應被賦予水字旁，或可稱它為白蘑菇汁。那種細滑度，絕非混入忌廉的同徬可比擬，菌香是前所未有的集聚於每一毫釐的味蕾上。質感和菌香向來不是齊上齊下的，這是難得一見的成功例子。


還要著墨的是菠菜汁弄成的gnocchi，即意大利薯糰。未至於搶了菌香，但韌性高的質感在細滑的湯裡別樹一幟。有些跟足傳統做法，薯糰真的有薯的粉感，但慶幸這個的韌度足，屬滿足牙癮的質感。這蘑菇湯是超班的，我相信肉食者也會拜倒於其石榴裙下。

Main course - Blue lobster, garden leaves, lime, ginger, brown butter


正值夏日，是吃藍龍蝦的好時機。雖然不像seasonal menu 般轉得頻密，但當中的選擇總包括合時的食材（後記：後來發現在八月推出了以龍蝦為主題的menu）。藍龍蝴當然爽脆鮮甜，但令我認為弄得巧手的是醬汁和沒有在餐牌提及的石榴籽。醬汁酸中帶牛油香，不油不膩；石榴籽跟龍蝦肉一起吃，爽脆度得以昇華，就像爆珠般咬爆後帶點果酸，把肉香和油香調和。弄得四平八穩的一客主菜，味道合乎預期的稱心。

友人點的是法式海鮮酥皮圈，是這裡的招牌菜；不太喜歡酥皮的我，借得拍一下。



Dessert - Table-side caramelized mille-feuille

最難忘的，除了隨後驚喜滿滿的蛋糕，便是輕盈得很的mille-feuille。每層都是薄如蟬翼的，真不明白是怎樣齊口的分成面前的等份，但就是在我們面前做了。



不費力氣的把叉切入高達三吋的一份酥皮，傳來咔嚓的清脆聲，鏗鏘的，瓦解了一角。酥層間的空氣退讓，塌方了。夷為平地之際，及時沾上士多啤梨醬和忌廉，放進口裡。有種似有還無的感覺，明明是我平時不愛吃的牛油製品，但在口中幾近融化，膩感不著跡，實在太薄、太輕了。明明吃了，口中繚繞著淡雅的焦糖和牛油香，但酥皮呢，不知是嚥下了還是藏在口腔的角落裡。


重複了很多次，我是不喜歡吃酥皮，但這客mille-feuille是出奇的輕如無物，本想試一口就罷，到最後把整碟完成了。矛盾而神奇的是，鬆脆得很，但我可以削下一角、挑起，繼而沾些士多啤梨醬，途中沒有掉下零星的碎屑。


Birthday opera cake



以為下一道就是 petit fours，在想著點什麼茶之際，職員端來了巨型的蛋糕！重質不重量，小巧的opera cake 是dalloyau 的名物，足夠我們三人分享；咖啡在綿密的層內，甘香非常。心意才是佔上心房的主角，小塊的opera cake 已達到它的神聖任務。職員替我們拍了個即影即有相片，也替我們分成了一口狀的小份。


蛋糕已淪為全年都能吃的甜點，得來全不費工夫。唯獨是因生日而吃的才賦予特別的意義，因為多一次燭光，多一次唸願望的機會，多一次把信念 re-focus，每年都有多一次、下一次。繩引燃亮著那份盼望，無條件地縱容著能不勞而穫的奢求。只有這日你可以離地的無限樂觀，但可惜在其餘的364日，想不勞而穫的僥倖始終沒有降臨。

每一年，這個燃亮希望然後接受現實的週期反覆著，可幸的是，我們還相信命運，相信心想就能事成的曙光。

Petit Fours


以往不太重視petit fours，因為大多是我不太喜歡的朱古力和曲奇。能成為名物大概有它的原因，這裡的朱古力沒有我討厭的黏立甜滯。很賞面的吃了兩三件，其鳥籠的精緻設計已給我滿滿的印象分了，味道嘛，因為個人口味而給它中上的分數。


佔上味蕾兩個多小時的記憶，時至兩個月後的今天，依然深刻。那個平和得澄明的時空，面前相聚不多但一見就絕不會了無話題的友人們，教我想念，教我懷念。想念和懷念，是一線之差，在於這是能否復返的一樁事。Epure 是家有質素的餐廳，我捨得的話，獨個兒的進去吃一式一樣的食物又何妨。食物在於廚師的眼中的生的，在於食客的眼中可能是另一回事。儘那客觀、真摯的好評，對我來不說遙不可及的，是那種閒情自若的心境，和專心享用美饌的無憂之境。


友人之一同是準新娘，卻比我輕鬆，我倒是靠她的美食照聊以慰藉。我想我沒有嫌棄美食，只是沒有空間去容下對美食的思緒。吃而不思，則為糟糠，儘管天時地不利、人不和，我會懷念的，是那份可遇不可求的心意，以及俐落精準的細緻味道。